為一個眼神去大同
李銳/聯合報
那時候文革浩劫剛剛結束。


那時候當過紅衛兵,做了六年知青,又在鋼鐵廠幹了兩年半熟練工的我,終於因為寫小說而調進了《汾水》雜誌編輯部。和很多中國人的命運一樣,我的母親、父親先後在文革冤案的迫害中去世。那時候的我還背著一個很大、很難熬的家庭政治包袱,父親的罪名能否平反還是一個等待了很多年的恐懼的等待。文革的結束對於我來說遠遠不是只有得救的狂喜。親人在迫害和折磨中的去世,給心靈的創傷就像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黑洞。從天堂到地獄的精神幻滅,又在那個黑洞外面留下一片荒蕪的空曠。記不清在多少個不眠之夜和父母相見,記不清在多少個不眠之夜獨自一人守著荒蕪和空曠,守著那個永遠無法填滿的黑洞。


那時候全中國都沉浸在轟轟烈烈的傷痕文學的眼淚裡,可是我卻沒有寫出一個字的「傷痕」,不是不想寫,是不能寫,在許多人(包括我自己)以神聖、真理、革命之名相互殘殺、虐害之後,「人間」這兩個字讓我無言以對。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平生第一次去大同,第一次和那個眼神霍然相遇。


表面的理由是到了五四青年節,團支部要組織活動,其實是一群被禁閉了許多年的年輕人憋得難受,實在想出去逛逛。三十年前的中國還沒有旅遊業,那時候時興的說法叫春遊,還多少保留了一點簡樸的詩意。我們的春遊沒有什麼嚴格的計畫,只是在假期之內,往一個方向上盡其可能的多走走,多看看,有點信馬由韁的散漫。一夥年輕人熱熱鬧鬧的遊到了大同,大家先登北嶽恆山,然後是金龍峽谷百丈絕壁上的懸空寺,接下來當然就是最著名的、人人必看的雲崗石窟。北嶽恆山、懸空寺、雲崗石窟都沒有圍牆,都沒有門衛,也都不收門票,到處都是掩飾不住的荒蕪和破敗。雲崗的院子裡,除了文物所的管理人員,沒有解說員。走過亂石遍布的河灘,走到武周山腳下,在一個又一個幽黯的石窟裡出出進進盲目地亂轉,遠遠的,就看見了雲崗大佛偉岸如山的側影:大耳垂肩,結跏趺坐,微微頷首,面對著塞外的亙古荒原。我們一個石窟,一個石窟的看過去,在落滿了煤灰和沙塵的地面上留下些凌亂匆忙的腳印,留下些嘁嘁喳喳的猜測和爭論。不遠處,河灘邊上的楊樹剛剛抽出嫩綠的葉子,楊樹下面拴著幾頭寂寞的黃牛。石窟前空地的草叢邊上悠閒地遊蕩著兩群覓食的雞。荒涼、寂寞的悠閒中,我們這一群人的興奮顯得有點突兀。


終於,嘁嘁喳喳的閒談和爭論忽然靜了下來,左顧右盼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對面,一群心猿意馬、玩興正濃的年輕人和大佛臉對臉地正面相遇了。片刻的安靜之後,人群裡發出幾句辭不達意的感嘆


「噢──這就是大佛呀!真高呀,真大……」


「這麼高,這麼大得鑿多少年啊……」


「你說怎麼別的都毀了,怎麼大佛就沒有毀呀?一千四、五百年啦……你看,你看,都挺好的,眼睛還是亮的,還是黑眼珠……」


「那黑眼珠是什麼東西做的?怎麼裝進去的呀?」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西斜,山腳下邊別的遊客早已陸續散去,只剩下我們這一群。夕陽從武周山背後輝映著乾淨、遼遠的藍天。沒有雲,也沒有風,只有天幕上被夕陽輝映的透澈的寧靜,和身邊辭不達意之後的再一次安靜。


在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前,大同一直是北魏王朝的首都。料想不到的是,雲崗石窟正是經歷了「太武滅佛」的浩劫之後,在「文成復法」時期開始鑿建的。武功赫赫的太武帝拓跋燾在位期間,曾經兩度下詔滅佛,拆毀寺廟,搗毀佛像,強令僧人還俗,徵召五十歲以下的沙門還俗服役,捕殺拒不還俗的高僧。雲崗現存的四十五座石窟,五萬一千多尊造像,都是在文成皇帝宣布「復法」之後持續六十年累建而成的。眼前第二十窟的這尊佛像,就是到處被人傳頌的雲崗大佛,屬於初期開鑿的「曇曜五窟」,是由著名的曇曜和尚主持建造的。這五窟的主體大佛的造像分別以北魏的道武、明元、太武、景穆、文成五帝為楷模,其中四位安詳而坐,只把滅佛的太武帝設定為立佛,而且在他的袈裟上布滿了無數大大小小、千姿百態的佛像。滅佛浩劫好像是昨天的噩夢,柔腸寸斷的慈悲終於化石為佛,武周山終於成為一切佛緣的再生之地。雲崗大佛是死而復生的佛。對面那雙靜穆平和的眼睛不止是閱盡了一千五百年人間苦難的眼睛,也正是一雙死而復生的眼睛。


一千五百年之後,「滅佛」的人和「復法」的人都已經化為塵土。一千五百年之中,更不知有多少朝代和生命化為了塵土。只有武周山下這雙安靜的黑眼睛留在了荒蕪的寂靜當中。


和那個靜穆平和的眼神對視著,忽然就有眼淚湧上來,忽然就有深深的撫慰從這雙黑色的眼睛裡,從那個無底的黑洞裡瀰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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