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以後 回家之前

















.布拉格市中心的示威遊行。張雍/攝影

 


.布拉格城堡區,美國總統歐巴馬的演說現場。張雍/攝影

 

I was not looking for my dreams to interpret my life, but rather for my life to interpret my dreams.

── Susan Sontag(1933-2004)



衡量時間的方式有很多種:身分證上的照片,護照上出入境的戳記,鬢角的鬍鬚,牆面上的蜘蛛網,書架上灰塵的厚度,葡萄酒瓶身所標示的年分,或者熱鍋裡pasta的熟度等等。因人而異。坐在布拉格的書桌前,試圖將歐洲這六年多來的心情,做一番釐清與整理。環顧四周,房間未曾像現在這般凌亂過,是否也象徵著自己目前的心境?聽再多的古典樂似乎也無濟於事,命運帶著好幾座發電廠加起來那樣巨大的能量,要將我帶往哪裡的意志,像是比Ecstasy還強過數百倍的興奮劑。心海深處那一波接著一波的巨浪,從未間斷地猛烈敲擊,嘎嘎作響,完全蓋過了古典樂聲的優雅,聲響之劇烈,也阻礙了我接收命運透過像是摩斯密碼那樣輕巧的敲擊,試圖傳遞給我的微弱暗語……


剛買了一張回台北的機票,布拉格六年多的生活,也將暫告一段落。六年的時間該如何衡量?在磅秤上站了幾分鐘,也在鏡子前端詳了自己面容許久,突然發現抽屜裡那只當初從台北帶來、電池早已耗盡的手錶,時間還停留在六年前的那一天晚上……上午剛提領了自去年開始在捷克銀行裡的小額定存,原本是想換台相機,沒想到解定存之後的金額,恰好讓我買了那張回台北的單程機票。


煩惱該如何打包?最重要的「工具類」如攝影器材,相機的鏡頭,這幾年所拍攝的數百捲底片,電腦螢幕,那台老舊的Mac Powerbook等等。心想若沒有那些工具,除了可以真正做到「travel light」之外,我的生活是否會更單純,或更輕巧,如同大多數的人一樣?同樣重要的「回憶類」──像是房間牆上所貼滿的照片、海報,鞋盒裡小心翼翼收藏的車票和登機證,這幾年用過但總捨不得丟棄的牙刷,之前女友的照片與信件,家中幾次party過後所收集的酒瓶,成堆的橡木酒栓,演唱會的門票,那些暗房洗壞了卻仍保存著的照片……回憶的體積與重量,在煩惱該如何打包之際,頓時間有了最具體的形象。空運公司要求我在物品裝箱之後,附上明細供海關清點使用,我好奇如果只在表格裡填上──「六年來割捨不下的回憶」這樣的說明,不確定海關是否會接受?


距離回台北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冰箱裡還有二十多捲新的底片,浴室裡兩罐媽媽剛從台北寄來的隱形眼鏡藥水尚未拆裝,櫃子裡有兩大盒自己最喜歡的咖哩料理,沙茶醬我想下個星期應該可以用完;書架上好幾本匆忙翻過但始終沒時間細讀的小說,這幾天開始與朋友們約見面道別的時間,兩個星期前才開始約會、讓我心跳加快的芬蘭女生,說實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至於上個月剛買的兩只大型蠟燭,就算每天從早到晚那樣點著,兩個星期也不會燒完……常聽到人們以假設性的口吻問到:「如果生命只剩下一個星期,你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正因為生命中那些「限制」的存在,人們原本慵懶的眼睛才有機會睜開,正視每個當下的存在,也不再率性地浪費那一直還沒來的未來……


這段為期六年的大旅行所帶來的化學變化,此時也許從鏡子裡面,那雙正用力地注視著自己的眼睛裡還找不到答案。我想這有點像是懷孕的媽媽們,你感覺到體內另一個新生命雀躍的律動,你好奇這個生命後來究竟會以何種樣貌呈現,究竟會與眼前的自己神似,還是會很不一樣的那份期待,那種忐忑不安,準媽媽們的心情也許跟自己現在的心境很接近吧!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感覺有一個什麼「新的東西」想要跳出來,像是即將出生的嬰兒,更像是爬蟲類春夏之際的脫皮。我帶了很多的行李回家,但最私密的「行李」,其實是剛褪去的那層皮;是當初來到布拉格之前,二十四年的歲月裡,一部分很重要的自己。回台北之前,計畫找個時間回到布拉格的Vltava河畔,自己最常去的Strelecky島上,將這件貴重但不想帶回台北的行李──這層花了六年多的時間才褪去的皮,趁沒有人注意之際,順著水流,悄悄地將它留在Vltava河裡。


剛從捷克朋友家回來,他們家三歲大的小男孩轉眼間即將上幼稚園,同時也正準備迎接太太的肚子裡另一個即將於夏天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我陪著小男孩組裝他的火車軌道,他身後的牆面上密密麻麻的日期及鉛筆的筆跡,是夫妻倆自從男孩學會站立開始,每個月細心地替他身高所做的標記;另外一對捷克夫婦的雙胞胎姊弟,也開始活蹦亂跳,目前姊姊開始對鋼琴的琴鍵產生濃厚的興趣,小男生則是對各式機械或運輸工具感到嘖嘖稱奇。這些「小」朋友都是我來到布拉格之後,看著他們長大的新生命,而且是以驚人的速度長大,後邊還有更多正排隊等候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


每當生命中的困惑開始對自己挑釁,總會試著刻意地與自己的處境保持一段距離,這時你反而隱約地開始看到這個世界運行的邏輯:地球像是一顆快轉的陀螺,以近乎偏執狂的那種熱情,一圈又一圈地快轉,三百六十五天日復一日,就這樣轉了好幾個世紀,數不清的光年,星球上的人來了又去,這個始終處於快轉脫水狀態的大型洗衣機裡,人們總是暈眩,總是困惑於那些宿命般無解的命題,數千年前原始人與現代人的長相雖有所不同,但困惑應該始終如一。人類幾十年短暫的生命,還不至於有足夠的智慧或是理性能找到擺脫那暈眩感的停止鍵;企圖正視自己的困惑,並暗自自嘲道:「終於輪到我了……」既然體認到這暈眩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我像奇士勞斯基電影裡的男主角那樣,回頭檢視過往的種種,和他們一樣,開始問自己一些似乎沒有答案的問題,同時也將這無可避免的暈眩感想像成小酌之後的微醺,有時反而讓嘴角增添一抹笑意。也許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有一個目的,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暈眩感證明了我們真實的存在,洗衣機的脫水,排除的是不必留下的雜訊,時間像是下水道的水一直往前流去,陀螺的旋轉也勢必持續,困惑終將沉澱在我們體內那百分之七十的水分裡。我帶著微醺的笑意,試圖檢視過往生命中曾留下的痕跡,冀望能從中找到當初安排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


每每回頭檢視波西米亞這六年的故事,很像是在觀賞一部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電影。也一直在思考所謂「家」的定義。西方人血液裡從小離開家、四處旅行的冒險性格,在東方文化裡的解釋是顛沛流離,彷彿是命苦的人才會遭受的命運;這六年多來在歐洲的「顛沛流離」,確實也甘之如飴,更讓我對家人的支持與理解,始終心存感激。同時更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不必再煩惱笨重的行李要如何搬來搬去,技術性的問題都可以輕易地克服,地點也都不成問題,波西米亞六年的經驗最後告訴我:家不一定是當初出生的地方,也不是機票上所註明的目的地,而是在心底最深處,當你將右手肘以四十五度往內彎曲,貼近左胸膛的地方,每一次規律的跳動,都指引著家的方向。


我回「家」了,迫不及待地想給我最親愛的奶奶、外婆和媽媽一個最溫暖的擁抱。


此時我留在布拉格Vltava河裡的那件行李,應該已經很自在地順著水流緩緩漂移,往易北河的方向流去,查理大橋上的人潮應該還是像往常那般擁擠。我帶著像是「懷孕」的心情,脫過一層皮之後的清新,期待命運即將向我揭露的祕密。將手掌貼近左邊的胸膛,感受裡邊彷彿演唱會現場那樣激動的頻率,也許這也是地球那具大型洗衣機使勁兒旋轉時的反作用力,我不害怕,衷心地期盼接下來將另一段六年的生命來書寫的旅行。


(本文收入作者即將出版的《波西米亞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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