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世界
朱琦/聯合報


我雖然看不見,可我能聽見鳥的叫聲,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山裡的空氣好新鮮,朋友們玩得真高興。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描述,讓我知道泰山有多麼美……





1



我從中國旅行回來,行囊尚未打開,就不得不坐在電腦前。過兩天就要開學了,雖說旅行前做好了準備,旅途中又每天上網,但此時一打開電子郵箱,來自學校的電子郵件照舊像蜜蜂出巢一樣。史丹福大學被稱作是矽谷的搖籃,生活在這座校園的人,尤其擅長在電腦前十指飛舞。有時終於回覆完畢,未及起身倒茶,剛剛收到回覆的學生就又拋來別的問題,當真快如閃電。



今秋開學前,來信最頻繁的是一位叫雪莉的女士。她說安東尼秋季要上我的高級漢語班,反反覆覆問我整個學期的授課內容,細微到每一道練習、每一個詞彙。我有些不耐煩了,即使你是安東尼的母親,也不能如此瑣碎。我回覆她說,上課是循序漸進的,以後要做的事情我會直接告訴安東尼。半小時後,雪莉回覆說,你大概還不知道安東尼是個盲人學生,我要給他做盲文。



我慌愧不已,連忙回了一封道歉信。第二天上課,一走進教室就看見盲人學生端坐在那裡,有一張典型的墨西哥人的面孔。看起來,安東尼不僅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盲人學生,也是我所遇到的第一個墨西哥裔學生。我越發擔心了,安東尼能不能跟上課程進度?我將怎麼給他成績?對於一個盲人,怎樣打分才不失公平?



我環視一眼教室,天之驕子,濟濟一堂。史丹福是小班制,但今年的學生超出了限定人數,總共十八位。如果安東尼跟不上大家,不得不在課堂上提出一些顯然不屬於高級漢語的問題,其餘同學會不會覺得浪費了時間?



第一節課主要是介紹。我介紹了課程和我自己,然後讓大家以中文作簡短的自我介紹。這其實也是我了解學生的時候,了解他們的背景、愛好和簡單經歷,同時也了解他們的口語水平。我看看安東尼,他頭部微側,靜靜聽著,如同凝固的雕塑,只有上耳垂不斷跳動著。



2



「我的中文名字叫范安強,」安東尼介紹自己說:「我是墨西哥裔,在洛杉磯長大。我曾經在山東濟南留學一年,那段日子裡,我跟朋友們四處旅行……」他從容不迫地說著,純正,清亮,有磁力,簡直是完美無缺。說完笑了,一臉的燦爛,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在他說話前,沒人把眼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我想那是對盲人的尊重。而現在,十七雙眼睛都向他投注過來了,訝異中帶著欽佩。下課的時候,學生們通常都是雙腳如飛,匆匆趕往別的課堂。但這天下課後,有幾位學生在緩緩地收拾書包,其中一位走近安東尼說:「安強,我們一起下樓吧!」



安強說「謝謝」,右手搭在了這位同學的肩膀上。其他幾位本想幫他的同學,不露痕跡,不再多言,悄然離開教室。好像一切都已約定,大家都叫他安強,每次下課時都照例如此。上課的路上,無論在哪兒碰到,同樣是叫一聲「安強」,默默湊近他,安強就很自然地把手搭上來。



這天早晨,我沿著方院裡寬闊的走廊前往教室。走廊長達數百米,幾十個拱形門依次向遠方伸展,柔和的光線照射在米黃色的石牆石柱上。腦子裡正想著安強,安強就出現在走廊裡。他從側面小走廊拐進這大走廊,同班上課的克維婭走在他旁邊。克維婭高身材,時髦愛俏,在這秋意已深的早晨,依舊是性感穿著,深綠色磨破褲腳的牛仔短褲,淡紫色露出肩膀的短袖T恤。安強的右手搭在克維婭白皙的肩膀上,左手拎著探路的盲杖,浮動的光線包裹著他們。我默默地走在他們後邊,安強和克維婭,走廊和陽光,讓我領略了一個美好的早晨。



開學第一課有個新學的詞彙叫「釋放」。那天我對學生說,不要覺得上語言課很辛苦,如果大家把活力釋放出來,把心裡想說的話釋放出來,課堂就會變成愉快的課堂,我們就可以釋放壓力。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其實心裡清楚,這是一群既聰明又開朗的學生,很容易營造課堂氣氛,但過不了三個星期,要想讓這些每晚都兩、三點睡覺的學生依舊是談笑風生,只怕連神仙法術都無所施為了。果然,臨近期中考試時,兩眼有神的學生恍恍惚惚,搶著讀課文的學生變成了啞巴。偏偏這時碰到了最難的課文,我問誰來讀,一片啞然。



「老師,我來讀。」安強的手舉起來了,高高的。



「好吧,你來讀。」我暗自感動。當大家搶著讀課文搶著發言的時候,他只是豎著耳朵傾聽。一旦啞場,他就出來說話了。



安強手摸盲文讀著。他沒有視力,聽力卻是驚人。只有把聲音捕捉到入絲入微,才能讀得這樣準確無誤,毫無雜質。至於那種不疾不徐,抑揚頓挫,則不止是仰仗於聽力和口才了。跟安強在一起,你能感覺出優秀的素質。



全班同學看著他,驚訝,感動,欣賞,我想安強的聲音就像生命的樂章一樣滲入他們的內心。下課後,走在樓梯上,白人學生葛凱彬對我說:「老師,安強讀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謝謝你對安強的幫助,我幾次看見安強搭著你的肩膀走出教室。」



「啊,不,是安強幫助了我。我和安強都是東亞系的研究生,常常上同樣的課,參加同樣的活動。有時候我好累啊,晚上三、四點才睡,早上爬不起來了,不想去了,可是想到了安強,就會去。因為我知道,不管是什麼活動,什麼課,會不會颳風下雨,安強都不會不去。」



我現在明白了,安強那隻搭在同學肩膀的手,不但從同學那裡得到了溫暖,還輸送了生命的力量。



期中口試的話題是「照片後邊的故事」,一邊用電腦展示自己珍愛的照片,一邊作口頭報告。安強的照片只有一張,他騎在駱駝上回首而笑,背景是慕田峪長城。他講得開心極了,嘿嘿笑出聲來。



幾天後,葛凱彬來我辦公室,說到安強的口頭報告。他說好是好,如果安強講泰山旅行,肯定更精采。又過了兩天,安強來了,我說我也是不久前上過泰山,很想聽你講講登泰山的故事。



安強坐直身子,愉快地講起來。「2008年冬天,我和幾個同學,還有人類學老師,坐纜車上了泰山。我們玩了一天,晚上就住在泰山上。」他笑了笑,一如口試時的開心樣子,好像又踏上了旅途。「第二天我感冒發燒,外邊下大雪,寒風猛烈。我們決定繼續登山,走了整整一天。我們玩得好開心。」他的描述再也簡單不過,一幅泰山風雪、盲人策杖的畫面已讓我心動神搖了。我對安強說,泰山是大氣磅礴的山,上了泰山,人的精神都會飛揚起來,正像孔子說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李白說的「精神四飛揚,如出天地間」,杜甫說的「會當凌決定,一覽眾山小」。我講著解釋著,安強凝神聽著,上耳垂跳動著,我乾脆把杜甫整首〈望岳〉詩講給他聽。詩中有一句「決眥入歸鳥」,意思是說睜圓了眼睛,看著山中歸巢、越飛越遠的小鳥。講到這裡,我忽然打住,生怕安強想到他是個全然看不見泰山風景的盲人。



安強頓時嗅出了我的敏感。「老師,」他還是那樣開心地笑著:「我雖然看不見,可我能聽見鳥的叫聲,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山裡的空氣好新鮮,朋友們玩得真高興。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描述,讓我知道泰山有多麼美。」



「安強,可是不管怎麼說,你那天有點兒冒險。」



安強的神情莊重起來。「那天我只是想,如果能經受這一天,以後有什麼困難,我都不怕了。



3



由於課文內容的關係,我和學生們幾次討論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這些學生大都出生在九十年代,從童年乃至於幼年開始,電腦、網路和手機就與他們難解難分了。人類歷史上,沒人能像他們一樣享受到高科技帶來的便利、富足和刺激,也沒人像他們一樣承受著高科技時代的競爭、壓力和緊張。現代人是不是比從前的人活得快樂?高科技會把人類帶向何方?網路和手機讓人與人更親密還是更疏遠?所有這些問題,都很容易把學生引入討論,最終卻往往找不到結論。



第三課出現一個新詞彙,叫作「惶惑」。學生問我,惶惑與誘惑、困惑有什麼區別。我先作解釋,然後說:「在今天這個現代社會,金錢美女、名車豪宅,各種各樣誘惑我們的東西太多了。生活越來越富足了,慾望卻越來越不能滿足了,結果是競爭越來越激烈了,壓力越來越大了。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裡?現代人越來越覺得困惑,甚至感到惶惑。」



我還想說一句老子的話「五色令人目盲」,看看安強,忍住沒說。忽然覺得不該把話說得太消沉,便又添加了幾句樂觀的話。我發現這些從小就生活在電腦時代網路時代的天之驕子,每次談到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都不免陷入惶惑茫然。只有安強,從來都是積極樂觀的態度。



課外閱讀裡有個愛情故事,我問大家:「你們相信永恆的愛情嗎?」



沒人回答,課堂陷入了沉寂。我不甘心,緩緩地說:「相信的請舉手。」



只有安強的手舉起來了,舉得高高的。



我的辦公室在二樓,樓下一片小園林,正中一把長椅。安強喜歡坐在那兒,罩在一片加州的陽光裡,或者聽錄影,或者讀盲文,滿臉的恬靜、安詳和愉悅。老實說,這是我在人群人流裡都很難看到的恬靜和安詳。我想,安強看不到這個世界,但心目中的世界是明亮的。而視力正常的人們,未必就能擁有一個明亮的世界。這大概就是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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